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吳音寧/印刻

喵爸是從台南佳里出來,到台北唸政大的鄉村小孩,
同時也是他們的村莊裡第一個大學畢業生,
喵阿公很驕傲的把喵爸的大學畢業證書掛在鄉下老家的土牆上,
每年回鄉下過年時都可以看到。

雖說如此,喵喵依然是個對所謂的農業農村非常不了解的都市孩子,
喵爸偶爾提起的那些牽牛去吃草、颱風天到淹水的道路上抓魚加菜、
阿公從家裡騎車到玉井批芒果回佳里賣、
喵爸在一手照顧大的小牛要賣掉時痛哭失聲的故事,
對我而言,就僅僅只是些年代久遠的故事而已。
小時候回家過年,喵媽騎腳踏車載著喵喵逛阿公的田,
一顆樹一株草的唱名,希望讓這個都市小孩記得一點農村的作物的景象,
很抱歉的到最後我還是只認得出來大家都認識的稻米、龍眼、芒果、荔枝...等,
那些田裡的芝麻、菜豆,對我來說依然像是陌生人。

喵爸很早就離開了餵養他的農村,
政大國貿會成為喵爸第一志願的理由很簡單,
"我小時候看我爸爸總在繳納一大堆有的沒有的田稅,"
"日子過的很苦啊!我只想趕快賺大錢,讓爸爸不要那麼辛苦。"
我的父親就這樣埋葬了他心裡那個曾經文藝的青年,
(所以退休後又開始嚷嚷要去學素描、寫文章... ^^")
我想那是他對於自己有能力支持自己的孩子們追求自己"想做"的夢想時,
會那樣驕傲而滿足的原因。

阿公後來在喵喵三歲的時候過世了,
喵喵對他沒有任何印象,但是具喵哥和喵媽的講法,
阿公是個溫和、開明,會牽著喵哥的手說"阿公帶你去買多多(養樂多)"的人;
喵爸當時的財力還不足以讓家裡的環境有啥大幅的改善,
不過這裡那裡的修繕,外加送阿公跟喵外婆、姑婆一起去日本玩了一趟,
(那次旅行阿公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出國旅行,聽說他後來講起眼睛都會發光。)
我想喵爸即使有遺憾心底也還是有些安慰的!?

然後,喵姑姑、喵堂哥的生意失敗以及嘗試拯救生意期間積欠地下錢莊的鉅款,
吃光了阿公所留下的田產,除了緊臨老家舊厝邊的一畝薄田,
栽種著竹林、九層塔、南瓜...等;
這是一輩子務農的伯伯心中永遠的痛,
為此他不認自己的小妹有數年之久,
直到前些年中風的陰影找上他,
面對生命可能的隕落,那些糾葛的愛恨情仇才終於有了鬆動的可能。

這是屬於我們家的農村的故事。

"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是本堆疊了25萬字的大作,
我讀的很慢很慢,問題不在龐大的資料或者書本的厚度,
問題在於那些讓我動破驚心的文字所呈現的讓人不忍卒睹的現實;
"江湖在哪裡",摘自楊儒門在獄中與吳音寧的通信裡的一段,
吳音寧並未著墨太多在寫楊儒門,或者嘗試積極的為他辯護什麼的,
她根據時代、主題分篇,
拼貼了詩文、記憶、剪報、紀錄、呢喃,
娓娓道來台灣農業從日治時代至今的種種變化,
解析了台灣農業如何因工業、對美國貿易而一次次被剝皮、犧牲,
而像喵阿公一樣的這些農民們,又如何一次次被貶抑、欺負。
拖慢喵喵的閱讀進度的,是像作者最後在後記裡說的一樣:
""原來是這樣"的驚喜中,往往伴隨著"原來是這樣"的憤怒與哀傷。"

吳音寧的文筆很溫潤,就像她的父親吳晟一樣,
溫和的提問包裹著尖銳的心疼、喟嘆與不忍。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這,是我們的國文老師教給我們的,
大家都會背誦,特別是最後兩句,遇到相關的作文題目時超好用的!
但是,你知道李紳這首"憫農詩"其實是首八律嗎?
被大家所遺忘的前四句是這樣寫的: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對我來說,
這本書藏了許多我不知道也不了解的"真相,
與那些我所被教育、宣傳而得到的"常識"有不小的落差。

書裡有我知道或可預料的事實,
比如說,集集攔河堰的興建,
當初說要增加新水源、減緩地層下陷、穩定農業灌溉水源...等等,
但是這些最後都沒做到,唯一一項做到的,叫做"提供雲林離島工業區用水",
雲林離島工業區?王永慶的台塑六輕。
(然後現在他們用同樣的大道理告訴我們湖山水庫是"必要的興建"!?)。

書裡還有更多我不知道或匪夷所思的事實。
比如說,喵爸所謂的"日子很苦",
是因為阿公那時候要繳給政府的,
竟包括了田稅、車輛牌照稅(所謂車輛只是一架爛鐵馬!)、
代徵防衛稅(家裡有小孩要去當兵時)、加肥料換穀(鼓勵使用化肥,買不起就用收成換!)、
水租(向政府"租用"水利水源的費用,但是誰可以說自己擁有河川的?)......等;
比方說,50年代政府鼓勵"多吃麵,少吃米",
將軍公教人員配給的糧食改以麵粉代米,
把台灣農民辛苦栽種出來的稻米外銷還增加外匯(但是錢當然都沒回到農人的口袋!),
然後卑躬屈膝的跟美國買來麵粉(因為台灣自己出產少)餵養自己的人民,
當一塊土地上的人竟然不能用自己的土地上所長出來的東西養活自己,
那究竟是個什麼樣可以大喇喇聲稱一切是"自由貿易"、"市場機制"的年代?
所謂的自由市場竟是由各政府代表坐下來搓湯圓似的協商後的交易嗎?
又譬如說,政府"以農養工",刻意壓低農民所得,
於是越來越多的鄉村孩子出走,走入工廠成為大量廉價的勞動力,
"當時的農民比其他階層平均竟多繳了四倍的稅",吳音寧在書裡這樣說,
那些農村孩子所付出的汗水創造了所謂的經濟奇蹟,
但是政府在那之後並沒有用經濟奇蹟來創造出勞動階層的社福奇蹟!

楊儒門的白米炸彈是一種他自覺"退無可退"所做出來的結果,
下場是被媒體與政客操作與消費,
但是也同時吸引到了吳音寧、林淑娟、楊祖珺等等同樣關心台灣農業的人的注意,
我無法說楊儒門做的是對的,
但是至少他對於我們所視而不見的角落的關心、他想嚐試做些什麼的心志,
是我們所應該感到慚愧的。

書中有一段描述,說楊儒門問了美國抗議歌手Jim Page一個問題:
"你為何支持弱勢?"
而Jim Page回答他說:
"有人站在許多人的上面,使許多人成為弱勢。"
"如果你不做些什麼,就成為站在上面的人的共犯。"

這是一本讀完會很沉重的書,
"歷史,輕輕踩過農人集體彎駝的背,像踩過稻浪和水面。"
那些盤根錯節的從前,已經不是現在一兩個政策的改變或推行就可以挽回的,
整個過去所架構與繁衍出來的各種利益團體,
以及它們在民主的制度中輕易取得支配者的地位,
更是在所有試圖的改變或抗爭前架下重重拒馬與鐵幕。
但是,就像吳音寧最後在後記裡說的一樣,
"希望你閱讀過後,能有力氣。"
"太多的問題,但我們總是要做點事,縱使是很小很小的事。"
這不是一本想讓你掩卷嘆息後選擇讓無力感吞噬而"癱瘓"的書,
我們無可選擇的必須抱著相信與希望去努力,
因為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親愛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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